香香、姊姊與他
消息傳來的時候,這一家人深深地陷入了無止無盡的悲傷。
她唯一的姊姊,一早出門上課,便逐步走向無法再回家門的命運。據說,她死於晚上打工後正要回家的路上。
她的哀傷,並沒有雙親那麼強烈而深刻,或許因為他們與姊姊相處了18年,而她,則只有15年。
但她當然哀傷,像是生活中許多東西都理所當然地存在於它們所屬的位置,某天卻突然發現其中一件消失無蹤,再怎麼努力尋找都是枉然,那個位置就這樣一直空著,沒人來填補。空盪盪的位置,令人失落迷惘,再加上長久以來已經投注感情、培養慣性,一旦落空,便會覺得有被拒絕或遺棄的悲傷。
況且,姊姊是無可替代的,不可能再有第二個。
陪同父母去認屍時,母親先進去一道門後,再出來對父親點個頭,父親舉步往前,她也想跟著進去,但被母親攔住,她哽咽地說:「別看!香香。」
據說,姊姊的頭部遭過痛毆,臉龐佈滿了青青紫紫的紅腫瘀血。
或許就是因為沒有見到這一面,她對於姊姊遇害喪生的感覺,始終像是隔著一層紗,不是那麼直接而真確。
也可能因為姊姊並不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姊姊,多數姊妹的感情在成年以後才會轉為親密,成年之前總是斤斤計較,齟齬不斷,誰動了誰的東西就可以吵翻天,更別說青春期少女古怪難搞的心思與個性。
當然,她還是記得姊姊偶爾會在打完工回家時,興奮地對她說:「我帶了妳最愛吃的Haagen-Dazs草莓冰淇淋回來了。」
姊姊顧不得休息,她則忘了要溫書,姊妹倆拿著兩支湯匙就妳一口、我一口地把它吃乾抹淨算數。
因此,姊姊的死訊傳來後,她足足有一年的時間沒再碰過任何冰淇淋。
至於姊姊的死因與事件的過程,她是從父母的交談之間隱約拼湊起來。她不敢主動問,怕惹得他們難過;況且就算問了,結果還是如同當初陪著父母去認屍一般,用句:「別說了!香香。」就把這件事搪塞過去。
她所知道的部分是這樣的,兇手在事發隔天就由他父母陪著自首,說是情侶間的爭執一時失手,那個人剛好只差一個月就滿18歲,再加上又是主動投案,可能還因為他父母也是有力人士,後來據說因此刑責大減,爸爸氣到一個星期都沒睡好覺。
媽媽說:「我們家女兒怎麼可能和這種小混混來往?一定是他追求不成,才會心懷怨恨,下了這種毒手。」
香香倒是記得姊姊幾次談起過他,兩人好像是在朋友的生日舞會中認識,他第一次開口約姊姊出去,讓姊姊興奮了好幾天,約會完回來抓著她猛說個不停,像是他有說不盡的優點,邊說又邊警告她不可以告訴爸媽。
後來,他們似乎又出去了幾次。她覺得,姊姊是真的喜歡上他,不然,為什麼每次說起他時,眼睛總是閃動跳躍著光芒;與他通電話時,聲音總是份外甜膩而溫柔;一與他訂下約會,嘴角眉梢全是藏不住的笑意。
但是,事情是怎麼急轉直下,演變成這種結果呢?沒有人知道。這會是姊姊與他之間一輩子的秘密。
香香照常過著她的生活,但家裡的氣氛變得沈重而靜默,爸爸有時候還會對著她的背影叫姊姊的名字,發現自己叫錯後,會在原地發怔許久。
一家三口,就這麼不死不活地過著日子。
有一天,香香從補習班下課回家,在樓梯間就聽見父親暴怒的聲音傳出。她遲疑著不敢進家門,就站在門口窺探裡面的動靜。
「他還想幹什麼?他都害死我女兒了,現在又想來搞什麼浪子回頭金不換嗎?」
母親低聲勸道:「別這樣,你跟這種人生氣也沒用,不理他就是了。」
然後,就是一陣長長的沈默。
逮著了這個空檔,香香按下門鈴。
來開門的是父親,一臉僵硬的神色,顯然還沒從剛才的憤怒回復過來。他只淡淡地問了句:「回來了。」
她點個頭。乖巧地閃進門內。
母親正在客廳撿拾散落一地的碎紙片,她走過去想幫忙,卻被母親緊張兮兮地阻止,「先去換衣服,再出來吃點東西,我幫妳下一碗麵好嗎?」
香香就這樣被推進了房間。放下書包,她遲疑著,緩緩地從裡面抽出今天才發的成績單。
分數只能用慘不忍睹形容。再加上剛才聽見父親的怒氣沖天,讓她根本不敢把這份成績單送到他們面前。而且,他們一定又會提起姊姊。姊姊深具念書考試的天份,一路都是第一志願地進了大學;而她,好不容易才擠進公立高中。
她就這樣一直躲在房間裡,等到外面客廳一切趨於平靜之際,她才閃閃躲躲地出來把麵吃完,洗澡刷牙。
把換下來的制服丟進洗衣機時,一旁垃圾筒裡的碎紙片吸引住她的注意力。她左右張望了一會兒,低下身來迅速地拾起那些碎紙片,揉成一團緊握在手心中,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,將房門上鎖,才在書桌上攤開它們,試著拼湊出原來的形狀,並用透明膠帶固定住它。
那是一封信。她忐忑不安地開始閱讀。
讀完之後,她已經全身發抖,無法自制。不是因為害怕,而是生氣。
寄信人是他,那個親手殺害姊姊,此刻正在服刑的兇手。字裡行間盡是為自己辯解,宣稱一切都是無心之過,然後,還希冀獲得他們全家人的原諒。
她想也沒想,就提筆開始回信,用足三大張信紙臭罵他的冷血無情,不僅奪去她唯一姊姊的性命,還帶走全家人溫暖歡樂的生活,連她考試成績一團糟全都是他的錯。
香香天真的希望,他看到這封信後,應該羞憤交加地撞牆而死。
她的希望當然沒有成真,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,隔了一個星期,他的回信來了,收件人署名是她。
信是她回家時在樓下信箱拿信時一併發現的,沒被父母看到。
他還有臉膽敢寫信來?香香進了房間,就迫不及待拆開信封,想看看他還有什麼話說。
看著看著,她漸漸地入了神,然後突然覺得眼眶溼熱。
信上寫著:「妳姊姊說過妳們最愛一起吃冰淇淋。」
兩行熱淚悄悄地滑過臉頰,無法自制。這是自從知道姊姊死訊以來,她掉下最多眼淚的一次。
信末又提到:「妳姊姊總說妳聰明伶俐,但就是愛胡思亂想,如果學會專心,成績絕對比她更好。」
當然,字裡行間還有一再出現的抱歉與對不起。
從此之後,她竟開始與他通起信來。為了怕被父母親知道,她還特地到郵局租了信箱。
她也問過自己,為什麼要寫信給殺害姊姊的兇手。其實,一開始只是單純地想發洩心中憤恨,痛罵他一頓;再來,想多知道姊姊是怎麼對別人形容她的;然後,就是姊姊遇害的真相。
當她在信裡問了這個問題之後,他突然斷了訊息。
香香覺得不安,或許她不該問。這個問題是永遠的痛楚。
但他終究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。信裡說:「我已經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為了什麼爭吵,只記得她非常生氣,用力推我趕我走,叫我不要再跟著她。我在慌亂中還手推了她一把,就此鑄下大錯。」
只是推了她一把嗎?香香記得母親說姊姊面目全非,到處都是腫脹與瘀血。但是,她自己並沒有親眼看到,無法確定母親的描述究竟真實或者誇大。
他們以半個月一封信的頻率保持連絡,竟就這樣持續無間地過了好些年。香香終於面對大考,而且考得很糟,勉強上了一所私立學校。
爸爸只說:「我想妳也很努力了。反正現在妳姊姊也不在了,只供妳一個人唸書,我們還有能力負擔。」
香香沈默以對。但卻覺得鼻頭一陣酸,原來父親是這樣看她的,她再怎麼力求表現總是比不上姊姊,她卻因姊姊的死受益,橫豎家裡只剩一個孩子,考得再怎麼糟糕都得讓她唸下去。
當天,她就寫了一封長信,告訴他自己的處境與感受。
他用了一封更長的信,百般地安慰她、開解她。
或許,在這個世界上,只有他是真正了解她的人。
秘密通信的事情終於被發現。那晚,她參加完系上的迎新活動回家,只見父母親都端坐在客廳裡,屋子裡靜悄悄的。
她本來想直接走進自己的房間,但父親叫住她,「香香,妳過來這裡坐著。」
她忐忑不安地坐下,赫然發現桌上攤了一疊信。
「你們偷翻我的東西?」她只覺得生氣,氣到簡直快要發瘋,根本無法冷靜思考。
母親還試著解釋,「我今天拆了妳的床單要洗,在枕頭底下看到的。」
「枕頭底下只有一封,其他的還不都是你們翻出來的嗎?」她質問。
「妳搞什麼鬼?竟然和殺人兇手通信做朋友?」父親大聲開罵,「他殺了妳姊姊,妳忘記了嗎?妳忘記姊姊死得有多慘嗎?妳竟然還和這種人來往?」
她辯駁,「我當然知道他殺了姊姊,但是那全是意外,而且,他也受到懲罰了,他現在不就被關在牢裡嗎?他是真心誠意地想要悔過,才會寫信給我,才會…」
香香還沒講完,就聽到清脆的耳刮子聲,然後,右邊臉頰像是著火似的又熱又痛。
父親舉起手還想再打,卻被母親阻擋住。
香香站起身,就往門外跑,頭也不回。
她身上什麼都沒帶,連鑰匙都沒有。在社區公園踅了一圈,便坐在鞦韆上無意識地盪著,右半臉還是熱熱的,但她卻完全沒有想哭的感覺,只是覺得茫然而無助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看見遠遠地有個人跑過來,她充滿希望地抬頭,那個人只是從她面前匆匆走過,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。
看上去,只是一個趕著回家的上班族而已。
夜漸漸地深了,香香認命地往回家的路上走,然後不停地對自己說,下次想蹺家記得要帶錢出門。
她按樓下的對講機,大門隨即應聲而開。到了樓上,家門完全沒有上鎖,一推就開,但客廳卻連一盞燈都沒有,比之前更加安靜。
她走進去,原本攤在桌上的信件已經了無蹤影。進了房間,發現他們根本沒把信還她,香香不死心,又回到客廳試著找過一遍,但連一張紙都沒見著,肯定是被處理掉了。
顯而易見地,他們還是無法原諒那個人。而且,也不能原諒香香竟然與他長期通信。
她忍不住發怔,喃喃自語,「如果死掉的是我而不是姊姊,或許爸爸就不會那麼生氣了。」
這段話,也寫在給他的下封信裡面。她鉅細靡遺地描述了這場爭吵的過程,以及她在公園遊盪時多麼期盼父母出來找她卻希望落空。
他的回信說:「我認為妳比妳姊姊更體貼懂事,妳不想讓父母擔心,才會把所有難過的事情都放在心中,不是嗎?」
收到他的回信時,香香又哭了一遍。
因為與父母親的爭吵,讓香香認真檢討自己的行為是否真的對不起死去的姊姊。她在18歲這樣的青春年華失去生命,而她自己的妹妹卻和殺害她的兇手成為通信談心的好友。
可是,她必須誠實的說,身為家中唯一的孩子之後,她不僅覺得寂寞,而且家庭生活充滿壓力,到處充斥著與姊姊相關的回憶和話題,以及隨之而來的哀傷與惋惜。
而在通信這件事曝光之後,她與父母親之間的關係更是相敬如冰,幾乎沒有交談。
很多時候,香香都寧願死去的是自己,這樣就不需要獨自去承擔這些寂寞與壓力,還可以成為父母親心中樣樣都好的乖女兒。
他的出現,至少為她的生活找回了一點肯定與關懷。雖然更多時候,她覺得他們兩個人其實是在互相療傷。
錯手殺死自己的女朋友,這樣的印記會如何跟住他一生一世呢?香香不由得同情他。
他們繼續通信,香香加倍小心地收藏信件。
有一回他寫道:「我很想唸大學,這可能會成為我畢生最大的遺憾。告訴我,大學生活是不是像大家說的那麼多采多姿?有數不清的聯誼與舞會?」
香香只想了一下,就把自己去參加聯誼活動的合照寄給他,但故意不說自己是哪一個人。
他的回信來了,「我知道,妳就站在前排右邊數來第二個。其實,妳和妳姊姊長得很像,但是妳比較漂亮。」
看到這段話,香香突然覺得自己的臉頰與耳朵滾燙發熱。有種莫名的情緒在胸口騷動。
終於,在某一天,他的信中提到,「我獲得假釋資格了,下個月就能出獄。我最想做的第一件事,是見妳一面,當面向妳道歉。」
香香遲疑了,真的要見他嗎?與他通信是一回事,畢竟他人在牢裡,但現在他要出獄了,她該如何面對他呢?
而且,父親知道這件事情後,肯定會火冒三丈,甚至追殺到他家去。
香香沒有回信。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這封信。
但他的確說到做到,實踐了他第一件想做的事。那天,香香上完第八堂課準備回家,一出教室門口就被攔住。
「妳就是香香吧?」這個陌生男子問。
香香打量他,他又高又瘦,臉色有點蒼白,眉心似乎打著結,看上去並不開心。
但在她面前,他還是擠出了一絲微笑,然後,輕聲地報上自己的名字。
她只「啊!」了一聲,不知該如何接話。
他也沈默著。就這樣,教室裡的同學都走光了,他們兩個人還站在教室門口無言以對。
最後,還是他先開口,「妳應該餓了吧?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飯?」
香香覺得不該答應,但又不知道如何拒絕,還在猶豫,他已經先行轉身邁開腳步往校門口走去。
她不得不跟上去。
不像通信時的暢所欲言,他們第一次見面所吃的第一頓飯,總共聊不到二十句話。
香香先問:「生活上…還習慣嗎?」
「還好!」他想了一下,「不過,我還不太會搭捷運。」
香香想笑,但又覺得太過失禮。接著又問:「有什麼打算呢?」
「我爸媽幫我找了家教,準備明年的大學聯考。」
「哦!」
「妳呢?明年該畢業了吧?」
「是啊!」
「有什麼打算?」
「不就是找份工作嗎?想唸研究所的是姊姊,又不是我。」
他的神色一暗,垂下了頭。
香香想為自己的失言道歉,但又覺得荒謬,該道歉的人應該是他,否則,姊姊此刻應該已經從研究所畢業,成為家族中的第一個碩士。
時間就在五味雜陳的心情中流逝。但是,香香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感覺。
最後,他堅持要請客,香香拗不過他,只好答應。
出了餐廳,香香輕聲而禮貌地說:「再見。」
說罷,她轉身就走,但沒想到他跟上來。
「我送妳回家吧!」
「不用了。我要去搭公車。」
「那我送妳到站牌。」
「不用了。」她停下腳步,認真地說道:「我覺得,我們不該再見面了。」
沒錯!雖然信中的他一度給她許多鼓勵,也曾經安慰過她的心情,然而,今日此時與他面對面,她無法停止想起姊姊,即使事情已經過了好些年,而她對姊姊的記憶也已逐漸模糊。
「為什麼?」
「我忘不了我姊姊。」
香香以為這是一句很重的話,可以讓他充分瞭解她不願再見到他的決心,於是轉頭加快腳步離去。但只跑了一小段路,她就聽見後方有急促的腳步聲接近她,才一眨眼,一個黑影閃到她的面前,阻擋她的去路。
他咬著牙,一字一句,「我不准。」
香香詫異地抬起臉,冷不防左邊太陽穴挨了重重一拳,令她眼冒金星,繼而失去平衡感,跌坐在地上。
他的話在耳邊嗡嗡做響,「妳們姊妹都一樣,都以玩弄別人的感情為樂,說分手就分手,妳們把我當做什麼?」
「你在說什麼?」她的頭劇痛,完全站不起身來。
「妳們姊妹都自以為長得可愛,實際上卻壞的不得了,自私自利,為所欲為,任意踐踏別人的感情,我絕對絕對不會把妳們留下來害別人。妳姊姊已經害我坐了六年牢,我不會讓妳有機會再害我一次。」
香香睜大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,兩頰隨即熱辣辣地痛起來,和上次父親發現她與他通信時所甩的那一耳光感覺相同。
或者更痛。
「妳不是一直說寧可死的人是妳嗎?我成全妳!」他說。
香香不停地尖叫,眼前幾乎一片黑,只有不停閃動的身影。過了半晌,香香已經不覺得痛,全身麻木。恍惚之間,她似乎看見姊姊的臉龐在眼前一閃而逝,眼睛裡滿是恐懼,淚流不止。
在該剎那,她親身體會了姊姊面臨生命終程之際的感覺,呼吸困難,喉嚨嘶啞,身軀蜷縮在冰冷的地面無法移動。
或許仍有些許不同,她隱約聽見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接近。但她已經支撐不住,緩緩闔上雙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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