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n Your Eyes

重見光明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太久，就被莫名的不適感所掩蓋了。
半年前，琳心因為一場車禍而失去視力，20歲的亮麗人生頓時陷入無邊深淵。原先圍繞在身邊的眾多朋友也漸漸疏離，所幸，在持續就醫的過程中，她認識了剛當上住院醫生的他，那溫柔的聲音總能適切地撫慰她因意外失明而劇烈起伏的心情。
除了希望重新得回原先的生活，琳心更想用真實的雙眼取代手指的摸索，看他的臉孔是否如同聲音一般溫柔。
而在拆下紗布的那一刻，她在微弱的光線中看見幾近感激涕零的雙親、著白衣制服的護士、嚴肅靜默的中年醫師，以及一臉殷望的他。
她笑了，不只因為雙眼再次正常運作，更因為他那斯文沈靜的外表，果真如同他那溫柔的聲音，令人第一眼就感覺似曾相識。
在她重獲光明之後，她不再是他的病人，而成了情人。
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重獲光明，琳心的確有著令人艷羨的好運。一架國際客機在起飛時失事，近200人因此身亡，許多斷了呼吸或強撐著一口氣的軀體在細雨紛飛的深夜，如潮水般湧進這家離機場最近的大型綜合醫院，散佈在各個角落。身為住院醫生的他，理所當然站在第一線進行各項救助工作。
所以，他才有機會遇上那雙明眸。
這名傷者年紀和琳心相彿，全身有多處挫傷與灼傷，只剩一口氣猶存。當他去檢視她的狀況時，原本陷入昏迷的她突然睜開雙眼，眼珠慢慢轉動，彷彿在確認週遭的環境。
雖然她隨時可能嚥氣，但雙眼卻是炯炯有神的。靈動漆黑的眸子，訴說著她的求生意志。
他立即開始確認她的傷處，卻不意在外套口袋發現她的皮包。他打開它，看見她的身分證、信用卡、一疊美金和免稅商店的收據，還有，器官捐贈卡。
這是一名慷慨的女子，願意在死後捐出全身器官給有需要的人。
就在那一刻，一個念頭跳上心頭，令他的心狂跳。
他趁週遭人來人往的空檔，悄悄將病床推進一間半掩的診療室。
隔了半小時後，他去查看那名女子的狀況，應該有的心虛或罪惡感，全被陳昭明眼科診所這幾個字所取代。
最後，她終於奄奄一息。他準備將她推出病房，混入其他罹難者中。就在病床滑動的那一剎那，她的雙眼突然睜開，兩人四目交接，眼神糾纏，她彷彿直接看進他眼裡。
他被盯得渾身一顫，四肢僵硬。但為了前途，他伸出發著抖的右手，拂過她面前，令她再度且永遠地閉上雙眼。
燦爛光明的未來，是他此時此刻僅有的思想。
一切都進行的非常順利，琳心的雙親及其家族在政商兩界都很吃得開，沒有什麼事是特權辦不到的，更何況琳心是他們獨一無二的寶貝女兒。那雙明眸非常順利地移植給了琳心，不但給了她重見光明的機會，也讓他看見自己光明的未來。
但就在琳心的生活重回正軌，兩人展開交往不久之後，不適感隨即而來。
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，而且只會發生在她與陳昭明單獨相處之際。
在她眼中的他總有一張模糊不清的臉，像是籠罩在霧裡般地難以辨識他真正的表情。琳心多麼希望能更看清楚他，兩人相聚時，她總是用那雙黑白分明的靈動雙眸熱切地注視著他。
愈是努力，眼前的他卻愈是模糊。
他不知道她的感覺，只覺得她的視線灼熱逼人，偏偏又是那麼地熟悉不過，每每總讓他短暫地失了神，尷尬地別過頭去，避開那雙眼睛。
於是，兩個人的相處，愈來愈不投機。
恢復視力的琳心，一點一滴地重拾往日的生活，昔日那班專司吃喝玩樂的朋友死黨們又重新回到身邊，像是要彌補這半年的空白，她夜夜笙歌，每天都有數不完的精彩活動。
相較之下，住院醫生的生活，真是單調忙碌的可怕。
琳心漸漸地疏遠了陳昭明，他感覺得出來，但他不會容許這樣的情形發生，畢竟，她的重見光明應該也等於他的前途光明。
但加倍殷勤的他，在琳心眼裡只是更加模糊難辨的一張臉。
她知道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，這個年輕醫生有點死腦筋。於是，她出其不意地在他值夜班時去找他，打算將一切攤開來說清楚。
剛參加完一場狂歡派對的她，仍是一身明艷照人的打扮，不管她是不是富家女，都很具吸引異性的條件。
陳昭明伸出手想摟住她，她卻躲開了。
「來者不善」這句話馬上躍進他腦海。
琳心說：「我想和你好好談談。」
他不出聲，靜待她的下文。
她不帶感情地接著說：「我想我們還是比較適合當普通朋友。」
他大笑，「今天不是愚人節。」
「所以，我是認真而且慎重的告訴你這件事。」
「做夢！」他激動地回答：「妳現在看的見了，嫌我無聊礙事，想一腳把我踢開是吧？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，我為妳付出了這麼多，妳別想只用一個普通朋友打發我。」
琳心開始覺得來找他談判是錯誤的決定。他不像她想像中那麼理智。
出於本能地，她慢慢向門口退去，「算了，我不應該在上班時間來打擾你，以後有機會再說吧！」
他知道一旦她出了這個門，就不會再回頭了。陳昭明三步併做兩步地衝上前去，緊緊將她環在懷中，不留給她任何掙扎的空間。
「別生氣，琳心，沒有多陪妳是我的錯，我這就去向我們主任請假，妳想去哪裡玩我都陪妳，妳真的不要生氣，我不想和妳分手，我不能失去妳。」
這番話並沒有打動她。她開始尖叫救命。
「別叫，別這樣，妳會嚇到其他人的。」
他用手掩住她的嘴巴。琳心睜大雙眼驚恐地看著他。
那個災難夜又重回眼前。他壓抑隱瞞已久的記憶，終於在此刻決堤。
「不要這樣看我！」他大叫，「反正妳也快死了，不如做點好事。不然妳傷的那麼重，妳真的以為妳活的下來嗎？」
琳心的視線更是無法移動地完全停留在他臉上。她一點也不明白他在說什麼。
「我說了不要這樣看我！不要看我！」他猛然用雙手扼住琳心的脖子，「看什麼看？有什麼好看的？妳早就該死了。」
她無法呼吸，痛苦的感覺使得她閉上雙眼。過去半年的黑暗彷彿又重回眼前，只不過這一次，她更接近死亡。
加諸她頸項的力道似乎輕了一點，琳心抓住這個機會，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「救命！」
「閉嘴，不准叫！妳乖乖的，我只是要妳的眼睛，妳知不知道妳的眼睛真的很漂亮，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漂亮的眼睛，把它們給我吧！琳心很需要妳的眼睛。」
聽見自己的名字，她努力地張開雙眼，陳昭明原本模糊的臉龐在此刻變得分明，但琳心寧願自己從來沒有看清楚他。
那副猙獰的表情，讓她在往後的日子裡不時從噩夢中驚醒。
有人聞聲趕至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開陳昭明。他跌坐在椅子上，猶自喃喃自語，「好漂亮的眼睛，一定很適合琳心。給我妳的眼睛，我要把它們送給琳心。」
她用力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，但一顆心仍狂跳不止，她驚魂未定地奪門而出，只因眼前的陳昭明已經不是她重獲光明時，所看到的那個斯文沈靜的年輕醫生。
後來她從父親口中得知，陳昭明被醫院解僱，消失了蹤影。因為擔心他可能陰魂不散地糾纏琳心，她父親甚至還僱了保鏢24小時跟在身邊保護她。
直到聽見陳昭明進了精神病院的消息，這項嚴密保護才告終止。
琳心根本不願意想起他們曾是一對戀人，果然她是曾經瞎了眼，才會喜歡上這麼一個表裡不一的人。
但他所說的話，卻成為長久留存在她心中的疑問。
誰是這雙漂亮眼睛的主人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