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的感情有很多種,而且,很多時候,我們都分不清楚哪一種是哪一種。
像是我對她的牽掛。
她是我的誰?答案很多,但不知道哪個才正確。
她小我三歲,是我死黨俞明的妹妹俞昀,與他們兄妹倆結識已經快要有二十年那麼久。
說是青梅竹馬,有點好笑。我們不曾談過戀愛。
但又不是點頭之交那麼簡單。她的大小事情我無一遺漏,瞭然於心。
一般人通常會認為她好算是我的妹妹了,而我,理所當然是她的另一個哥哥。
我本來也一直這麼以為,但當我第一次聽說她交了男朋友時,那種突如其來的莫名煩躁使我坐立不安,不同於俞明一副看好戲的淡然態度。我才終於明白,不!不是妹妹。
從小看著她長大,或者說是,從小與她一起長大,不知不覺間,她在我的心上佔據了一個位置。
她不是我的初戀,卻比任何一段感情都更令我牽掛。
這份牽掛有好些次幾乎要讓我往前尋求突破,但到頭來又習慣性地卻步不前。我總是覺得俞昀還小,應該多給她一點時間,好讓她把心定下來。
終於,她上了大學。但是,卻更讓我意識到,我們之間是行不通的。
她大二那年,我去當兵,而且還抽中澎湖。我在心裡慶幸,還好沒追俞昀,不然鐵定兵變。
那時,只要一和俞明談到俞昀,他通常會翻白眼說:「玩瘋了,成天不見人影,我媽還說女兒有人追是好事,可是唸大學前又管她管得那麼緊,真搞不懂我媽的標準在哪裡。」
我也想知道。
退伍後,我按照原訂計畫,立即出國唸書。十分親切的俞媽媽把我當成一家人,特地為我餞行,但是俞昀卻不見蹤影。
俞明抱怨,「我已經提醒過她了。」
俞媽媽果然展現了遲來的開明,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,天天都有約會,根本搞不清楚今天星期幾,真能記住你的話才有問題。」
俞明攤攤手,「算了,反正那丫頭只會惹麻煩,少了她還清靜一點。」
我很想點頭表示贊同,但心中其實很想見俞昀。
老實說,不見或許反而好,在未來的兩年裡,我一樣無法想見她,就藉故到俞家找俞明,以便看她一眼。
我再度慶幸,還好沒追俞昀,不然一去兩年,再怎樣感情深厚的情侶,也很難禁得起中間隔了一個太平洋的考驗。
而且,人生的發展往往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。指導教授推薦我到矽谷一家新創的電腦公司工作。剛拿到碩士學位的我正想要大展手腳,雖然第一志願是回台灣,但在美國累積幾年工作經驗看來也會成為很好的籌碼,再加上公司開出的條件優渥,實在沒有考慮或拒絕的理由。
於是,我留下來了。同時,第三度慶幸自己沒追俞昀,聽說她在台灣有一份很好的工作,不見得願意因為我而到美國生活或發展。
但是,以這樣的結果來安慰自己是正確的作法嗎?我仍然會不時地想起俞昀,想知道現在的她是什麼模樣?生活可還順遂如意?是否仍常與俞明吵架拌嘴?
後來,我遇見了亞歆。因為同樣來自台灣,又在同一間辦公室朝夕相處,我們自然而然地發展出感情。
就在我們決定結婚之際,我接到了一封喜帖。俞明的大喜之日已定。
憑我們兩人的交情,說什麼我人都一定要到,同時還要附上一份大禮。
亞歆也和我一起回台灣,預備見雙方父母,商量我們結婚的事。
來到俞明的喜宴會場,才一踏出電梯門,就可以聽見人聲沸沸揚揚,好不熱鬧。
接著映入眼簾的,是一幀放大至三十吋的照片,絕對稱得上郎才女貌。亞歆在一旁說:「拍得真不錯,記得拿張謝卡,看看是哪家婚紗公司。」
我一邊簽名,一邊回應她的話,「妳不是說要在美國辦婚禮?」
「那和在台灣拍婚紗完全不衝突。」她理直氣壯。
我將紅包交給端坐在桌後的陌生男人,覺得有點不放心。我從來沒見過俞家有這個親戚,更不知道俞明有這個朋友,在婚宴上收受禮金的不都應該是自己人嗎?難道我真的離開台灣太久,連記憶力也一併衰退。
還在猶豫,就聽到有個清脆的聲音喊我:「華哥。」
想都不想,我立刻轉身,完全沒有防備地迎上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。這個身著淺藍色小禮服,看上去艷光四射的女生,與我記憶中的俞昀有點出入,眼前的她比較瘦,化著淡粧,態度十分端莊沈靜。
那個不施脂粉,像個健康寶寶,成日蹦蹦跳跳的俞昀到哪裡去了。人家說:「女大十八變」,果然不是胡謅的。
我終於出聲,「小昀。」
她的笑容喚回我的記憶,還有那帶點撒嬌意味的聲調,「你遲到了。」
我定一下神,沒錯,她是俞昀,25歲的俞昀。
亞歆開口解釋,「對不起!我們太晚出門了。」
我連忙側一下身子,好讓亞歆與俞昀面對面。不知怎地,俞昀似乎楞了一下,但也可能只是我的錯覺,因為她很快就自我介紹說:「我是俞明的妹妹,叫我小昀就行了。」
「我是亞歆。」
「我帶你們入席吧!已經上了好幾道菜。」她招呼著我們,然後又回過頭叫那個收禮金的陌生男人,「Jason,你也一起來,客人應該差不多都到了。」
記憶的開關自動觸發,我想起8年前的那個暑假,俞昀要求我陪她去買老師指定的課外讀物,卻撞見她那叫做Jason的男朋友帶著另一個女生逛街。
那時的俞昀還小,正在唸高中,卻意外地沈著,或許有點驚訝,但完全看不出來有什麼難過的感覺。
為時至今,我都還想不通她當時的冷淡反應。
我想,我的表情一定流露了我的疑問。俞昀輕聲說:「不是那個Jason。」
原來,我們兩人在該剎那一起回到那個記憶中的夏日。
我們在離入口最近的這張圓桌就定位。俞昀與我遙遙相對。
這個座位雖然可以清楚地看見她,但想開口與她說話,全桌的人會同時成為聽眾。這樣也好,現在的我實在需要好好地看看她,搞清楚這4年來她究竟有了多大的轉變。
眼前看到的第一項轉變令我吃驚。Jason將海參挾到俞昀的盤中,而她看也不看地就咬了一口,但我記得這是她最討厭的食物之一,它那軟綿綿的口感總令她大叫噁心。
果不其然,她的反應有點奇怪,困惑地皺著眉,盯著筷子上的海參看。殷勤的Jason又適時地送上一碗湯。
俞昀別過頭在他耳邊不知嘀咕些什麼,惹得他拼命點頭。
剛才俞昀沒有介紹這個Jason是什麼來歷。她的現任男友嗎?看上去不像一般情侶那麼親暱,可是普通朋友又不見得願意來做點收禮金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。
還在想著,突然有個重量落在我右邊肩膀。正是俞明的手。
我向他介紹了亞歆,兩人互相點個頭後,他一句:「阿華借我一下。」就將我帶離現場。
一走出喜宴會場,他馬上用力在我背上搥了一記,「好小子,4年不見還給我表演遲到?」
我連聲道歉。兩人信步走到樓梯間,很有默契地就一起直接坐在階梯上。
俞明還在抱怨,「剛才小昀還取笑我像是在等老情人。」
我有感而發,「說真的,老情人的交情都不見得有我們深厚。」
「可不是?你剛去美國的那一陣子,我真的有種缺了胳臂斷條腿的感覺,想打球找不到伴,喝悶酒也沒有人陪。」
「我在美國更慘,和老外很難外交心,來來去去都只有一小撮同學和同事。」
「想回台灣嗎?」
「還在等機會。」
這時,俞明突然清清喉嚨,「其實,我今天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向你道謝。」
我摸不著邊,莫名其妙地反問:「謝我什麼?」
「今天能娶到這個老婆,一定要好好地謝謝你。」
這下子我是愈聽愈糊塗了。他這個老婆我根本不認識。
「你還記得有一年暑假你陪我去圖書館追中文系系花嗎?」
我的心一跳,那個夏日的記憶早已因為俞昀一句:「不是那個Jason。」而重回腦海,艷陽的炙熱溫度與俞昀的燦爛笑容彷彿就在眼前。不過,我看不出來這些事情之間有什麼關係。
「中文系系花說要帶她朋友來和我們喝咖啡,你卻撇下我先走,叫我一對二。」
沒錯,我離開圖書館後就遇到俞昀,被她拉去買書,然後遇見某個名叫Jason的男生。
「就是她!」
我呆呆地重複俞明的話,「就是她?」
「我老婆就是中文系系花帶來的那個朋友。」他一口氣交代完後來發生的事,「我和中文系系花只走了一個學期就被她甩了,那時候真是失戀的莫名其妙,於是去找她朋友幫忙,不知不覺間,她朋友就變成我的女朋友,然後在今天成為我的老婆。」
「所以呢?」我還是不懂。
「如果那天你也去喝了咖啡,我可能就娶不到這個老婆。」俞明宣佈答案。
我大笑,「喂,你想太多了好不好?」
他的態度十分正經,「我只是想告訴你,人與人之間的緣份真的非常奇妙,往往一個決定就可以改變後來的發展。」
我失神。是嗎?真的是這樣嗎?如果許久之前的那一天,就是俞明遇見他未來老婆的那一天,我趁著獨處的機會告訴俞昀我對她的感覺,那麼,今天的一切會有所不同嗎?
我的疑問是道無解的死題。過去的就是過去了,永遠不可能有機會再重來一遍。我忍不住問:「小昀也有結婚的打算嗎?」
俞明一臉困惑,像是我問了一個再奇怪不過的問題。
「她今天不是帶了朋友來幫忙嗎?」
他失聲大笑,「那個只是他們公司財務部的同事,純粹幫忙而已。說也奇怪,我們家小昀不知道好在哪裡,男生都會自動到她面前排隊,心甘情願地任她差遣,而她小姐也不會客氣,絕對是人盡其才、物盡其用。」
我的胸口一鬆一緊,做不了聲。
「再來就輪到你了。」俞明關心地問:「婚期定了嗎?」
「這次回來除了喝你的喜酒,就是要和雙方父母商量這件事。不過,我們的婚禮應該會在美國舉行。」
「哇!你準備包專機嗎?不然叫我們這些台灣的朋友怎麼辦?」
「我考慮一下。」
俞昀突然在眼前現身,打斷我們的談話。「哥,該敬酒了,媽媽到處找你。」
「好啦!我知道了。」他老大不高興地往會場走,「婚禮就是這麼麻煩。阿華,我們再聊。」
只剩下我和俞昀,兩個人佇立在原地面對面,並沒有隨著俞明移動腳步離去。
來到這裡之前,我心中積了許多問題。但在此際,我其實只想問一句:「妳好嗎?」
她先出聲,「你好嗎?」
我楞了一下,為什麼她會問出與我心中相同的問題?想了半晌想不到答案,我只能回道:「我很好。妳呢?」
「很好。」
「聽說妳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。」
「是間賣家用品的外商公司,我現在正負責其中一個洗髮精品牌的行銷工作。」
「喜歡這個工作嗎?」
「喜歡。你呢?應該領了不少股票吧?」
「還好。」
「打算一輩子住在美國嗎?」
很直接的問題,完全符合俞昀的個性。但此時此刻的我並無想法。「我不知道。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。」
有個聲音喊俞昀,原來是那個Jason。他一個勁兒地不知在興奮些什麼,「快進去吧!妳哥哥嫂嫂已經快敬到我們那桌了。」
俞昀轉身往裡面走。我跟在她身後,心中的悸動久久無法平息。
我看著她由老是哭花臉賴著我和俞明帶她出去玩的小丫頭,變成了青春明媚、活潑動人的年輕女孩。而今,4年不見,她已經十足十是個小女人,擺脫了昔日的稚氣與青澀,增加了一絲沈穩與世故。
眼看著她成長、成熟,我們之間卻漸行、漸遠。我不禁嘆息。
回到座位,俞明已經領著新娘與其他一干人等過來敬酒。他堅持我們哥兒倆要對乾三杯,那有什麼問題?
敬酒大隊一離開,亞歆就問:「你們聊了好久,到底說了些什麼?」
「不就是一些以前的事情。」我不想多談,連忙轉移話題,「剛才又上了哪些菜?」
我無法正視亞歆。未婚妻就在身邊,而我心裡卻被另一個女孩填滿,真是該死!
罪惡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。但下意識地,我又為自己開罪,我和俞昀已經分別走在不同的人生軌道上,無法交會,今天的小小脫軌,只是我對昔日牽掛的最後一次紀念。
默默地吃進食物,填飽肚子,彷彿能或多或少地化解心中的複雜思緒。最後,來到了曲終人散這一刻。
俞明拉住我對攝影師說:「這是我的好兄弟,一定要幫我們照張相。」
拍完照後,我有點依依不捨地對新人說恭喜,接過新娘手中的糖果直接遞給亞歆,便跟著其他人去電梯前排隊。
但我終究還是忍不住,回頭匆匆地看了站在俞明附近的俞昀一眼。
下次再有機會見到她,或許已經不只經過一個4年。
電梯門打開,我和亞歆被人潮推著進去。當電梯門緩緩關閉的那一剎那,我清楚地感覺到身體中有一部分被切斷隔絕在門外。
我知道,那是我對俞昀的記憶與感情。
只是我沒想到,原來,切斷這份感情,隔絕那段回憶,竟會令讓我有嚴重的失落感,以及若隱若現的痛楚。
亞歆微笑地看著我,我知道,此時此刻,再說什麼或做什麼也都來不及了。我唯一的選擇是在心中無聲地說:「再見了!小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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