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-08-31

心的對話她之篇

我的初戀開始的很早,只是,那時的我根本無從得知,原來這個人對我而言將會如此重要。
我很遲很遲才發現自己喜歡上這個人。其間,過了十幾年。
即使如此,真相大白的那一年,我也才17歲。
和絕大多數的初戀一樣,這段感情註定要無疾而終。
這個人是我哥哥的死黨,他們從小學開始同班以來就結為好友,一路都唸同一所學校直至大學。在哥哥和媽媽眼中,他等同於我的第二個哥哥,他自己應該也這麼想。
但我不。
當我發現我喜歡上他時,我開始努力想要追隨他的腳步,除了每天盼望自己快快長大成熟,更拚了命的用功,考上同一所大學當他們的學妹。大一上學期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日子,我幾乎天天都會在學校裡遇見他,還可以藉故去找他幫我補習微積分,見他的頻率還比哥哥多。
當時哥哥正在狂追中文系系花,通常只在文學院出沒。
到了下學期,我突然發現苗頭不對。他要畢業了,我再度在他的生命中落後,被遠遠地拋在後頭。
為了這件事,我心情低落了許久,先是每天晚上哭,哭過了頭白天起不了床,乾脆開始蹺課,最後差點毀了期末考。
即使我的生活變得一團糟,也無法挽回既成的事實。
他和哥哥入伍當兵,終於分隔兩地,哥哥在高雄,而他抽到外島籤,人在澎湖。兩個人的放假時間不同,碰頭多半直接約在高雄,從此,他成為我家的稀客。
大二開始,我才算是真正地過我的大學生活,沒有他的大學生活。然後,有了第二次戀愛、第三次戀愛、第四次…
20歲生日之後,日子突然過得很快。哥哥和他先後退伍,但他立即出國留學,從此一去不回頭。
我希望長大成熟的願望在不知不覺中成真,但卻沒有為我帶來預料中的喜悅。長大成熟的收穫是叫人認清現實,他畢竟是我哥哥的死黨,而身為妹妹的我一向只是哥哥的附屬品,他不見得會對我另眼相看。再說,從小到大,我什麼醜態糗事都透過哥哥誇大宣傳,我想在他心中,我是永遠的黃毛小丫頭。
出國之前,媽媽特地煮了一桌好菜為他送行。但我缺席了,理由是與男朋友去聽馬友友的演奏,回家後被哥哥唸個沒完。
我心不在焉,「那是你的朋友,又不是我的。」
他楞了一下,然後辯稱,「可是阿華一直拿妳當妹妹看,對妳也很照顧。」
「反正出國唸碩士不過兩年,一眨眼就過了,想吃飯還有的是機會嘛。但是這場音樂會的票我們早在兩個月前就買好了,而且又只有一場,不去的話多可惜啊!」我振振有詞地。
哥哥沈默了,轉身離開。
我能體會他的心情,甚至,我擁有與他相同的心情,所以,才會刻意逃避,不去面對。一個從小朝夕相處的人就這樣遠渡重洋,不能想碰面就碰面,雖然說e-mail非常方便,但是怎麼說呢,仍然令人失落。
而且,世事往往多變。
華哥沒有回來。聽說他還沒畢業就被矽谷的電腦公司以高薪網羅。
直至今日。
這天是哥哥的大喜之日,以他們的交情,就算他在兩極赤道,也絕對會飛奔而至。
一想到可以與他重逢,我的心情就平靜不下來。為了喜宴,更為了見他,我挑了一件小禮服,雖然我不是伴娘。
媽媽叫我坐在接待席負責點收紅包,我聽了差點沒昏過去,那怎麼行?一邊數錢一邊與他寒暄,多麼沒有氣質。於是,我叫了財務部的同事來幫忙。
也叫做Jason,也正在追我。我高中時曾被另一個Jason追求,但好死不死,他帶著別的女生逛街,被我撞個正著。
那時華哥剛好在我身邊,用一副天快塌下來的憂心表情看著我。這是多久之前的事?算算應該有8年了吧!
媽媽還是一副很不放心的態度,我索性說:「媽,妳擔心他會捲款潛逃,我們老板更怕。要進我們公司的財務部,可是要三個擁有不動產或自己開公司的親朋好友做保證人才行。」
她這才稍微釋懷。直到Jason就定位,立刻展現他的辦事能力後,媽媽就放心地去招呼客人了。
我在會場入口處徘徊,一聽見電梯的叮噹聲響,就不由自主地引頸期盼,卻總是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落空。
連哥哥都忍不住跑來問我,「阿華來了嗎?」
「還沒看到人呢!」
他皺著眉,「我們今天一大早才通過電話,他剛下飛機。會不會是時差沒調過來,睡過頭了?」
一旁有伴郎過來拉他,「喂!新郎新娘該入席了。」
哥哥不理會,「再等一下。」
我笑出來,「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在等老情人現身,等她對你說一句:祝你幸福。」
他瞪我一眼但沒罵我,突然變得感性起來,「會不會他其實已經來了,但我們都變得太多,所以沒有認出彼此呢?」
我楞了一下,笑得更大聲,「哥,你們是有4年沒見,但不是40年好不好?」
這下子他是真的想修理我了,卻隨即被失去耐性的伴郎帶走。
客人幾乎到齊,於是新人入席,第一道菜上桌。但華哥還沒有出現。
「俞昀,妳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,門口有我守著就行了。」Jason非常好心地說。
「沒關係。再等一下。」
Jason一臉驚喜。傻小子,他大概誤以為我是故意製造與他獨處的機會與時間吧!
我不想在Jason身邊坐下,更不想像瘋子般地在入口團團轉,只有避到洗手間去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。
我取出粉底補粧,但卻不知怎地就停止動作,對著鏡中的自己發呆。
那個暑假的短暫記憶還清楚地鐫刻在我心裡,也是我和華哥的第一次獨處,朦朦朧朧中,好像為一段感情起了個頭,但是,8年時光轉瞬即逝,除了人會長大變老,什麼也沒有發生。
今日的俞昀與以往截然不同,懂得化粧,習慣穿高跟鞋,成天為了工作忙忙忙,不變的是,沮喪或疲倦之際,總會想起那個夏日,彷彿能為灰暗的生活帶來一絲燦爛精光。
真是奇怪,那麼短暫的快樂,卻又那麼地深刻。
補好粧,我走出洗手間,正好看見有人站在Jason面前。那個背影十分熟悉,我不由得走上前去,出聲喊:「華哥。」
他轉過身來看著我,表情驚訝,語氣不是太確定,「小昀?」
我太開心了,笑著接話,「你遲到了。」
「對不起!」是個女人的聲音。「我們太晚出門了。」
他略一側身,我和他身邊的女伴四目交接。
我的思想隨同我的笑容僵在原地。我知道,我當然知道,但是我沒想過,就是從來沒想過,所以,才會毫無防備。他在國外交了一個論及婚嫁的女友,當然他會把她帶在身邊,帶給哥哥認識,帶來參加這場喜宴。
我像是一頭明知前方有陷阱,卻還自己一頭撞進去的無知動物。
還有什麼重逢比這更糟糕透頂?
應該還是有的,例如說:他的體重增加了一倍半。
但此時此刻的他除了表情舉止更成熟一些,其餘都仍是我所熟知的模樣。
我的腦海雖然快速地轉動著成千上百個念頭,但我的笑容還在,更神奇的是會自動自發,不經大腦地說話。「我是俞明的妹妹,叫我小昀就行了。」
「我是亞歆。」
「我帶你們入席吧!已經上了好幾道菜。」我機械而流暢地說著話,隱約發現自己好像漏了什麼東西。原來那個傻小子正可憐兮兮地看著我,等待我的指令。
「Jason,你也一起來,客人應該差不多都到了。」
華哥的眉頭稍微皺了一下,我幾乎可以讀出他心中的疑問,不假思索地說:「不是那個Jason。」
這個答案原本可以讓我們倆會心一笑。但此時此刻,卻只換來另兩人—Jason與亞歆—的滿臉疑問。
離入口最近的那張桌子正好剩下四個空位,但並不是彼鄰而居的位置。我在Jason身邊,華哥在亞歆身邊坐下,我與華哥正好隔著這張圓桌對坐。
這個距離,不只是空間,還摻雜了時間在內,有說不出的遙遠。
我傻傻地看著他又要小心不被他發現,一邊心不在焉地把食物往嘴裡送,但口中突然出現奇怪而陌生的口感。
我低下頭,不會吧!是我最討厭的海參!我的盤子裡為什麼會多出這個東西?答案立見分曉,Jason已經盛好一碗湯送到我面前。
「你吃你的,別這麼多事好不好?」我壓低聲音,邊將咬了一口的海參放回盤裡。
Jason一臉無辜。
「別再幫我挾菜了。你再讓我吃到我討厭的食物,小心我立刻轟你走。」
他點頭如搗蒜。
就在我訓Jason的同時,哥哥已經從主桌直走過來,到了華哥身後,出手就在他右肩用力一拍。
這對多年老友,像是用了三秒膠一般立刻黏住不分。華哥向他介紹了亞歆,他笑笑說:「阿華借我一下。」兩個人就往場外走。
我好想跟過去。但是,以什麼身份?以什麼理由?無理取鬧地黏住他們當跟屁蟲的年紀早已過去。
菜一道道地上,新娘也換了第二套禮服,卻還不見他們回桌。
我只好,偷偷地打量起亞歆來。
她就是華哥喜歡的類型嗎?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,中等身材,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臉上的粧濃了一些,但倒是勾勒出她的輪廓。
她的態度落落大方,即使華哥不在身邊,即使同桌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,她還是自顧自地吃著菜,幫身邊的人添飲料,完全沒有任何侷促不安的感覺。
媽媽皺著眉向我走來,低聲問:「你哥呢?要敬酒了。」
「我去找他。」我連忙起身,真是天助我也。
我聽見他們在樓梯間說話的聲音,兩人似乎聊得十分開心。
「再來就輪到你了。」哥哥說:「婚期定了嗎?」
「這次回來除了喝你的喜酒,就是要和雙方父母商量這件事。不過,我們的婚禮應該會在美國舉行。」
「哇!你準備包專機嗎?不然叫我們這些台灣的朋友怎麼辦?」
「我考慮一下。」
我的心揪著,不想再聽他們繼續討論這個話題,於是現身打斷他們。「哥,該敬酒了,媽媽到處找你。」
「好啦!我知道了。」他老大不高興地往會場走,「婚禮就是這麼麻煩。阿華,我們再聊。」
只剩下我和華哥,兩個人佇立在原地面對面,並沒有隨著哥哥移動腳步離去。
我猶豫著,然後輕聲說:「你好嗎?」
他看著我,好似在思索這個問題的真義,過了半晌才答:「我很好。妳呢?」
「很好。」
「聽說妳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。」
「是間賣家用品的外商公司,我現在正負責其中一個洗髮精品牌的行銷工作。」
「喜歡這個工作嗎?」他的語氣充滿溫柔與關心。
「喜歡。」我接下去問:「你呢?應該領了不少股票吧?」
「還好。」
「打算一輩子住在美國嗎?」
「我不知道。一輩子是很長的時間。」
有個聲音切入我們之間,當然還是那個Jason,他興沖沖地來到我身邊,「快進去吧!妳哥哥嫂嫂已經快敬到我們那桌了。」
我低下頭來,壓抑住心中的失落感,認命地轉身往裡面走。Jason一貫興奮地在前頭領路,華哥則沈默地走在我身後。
才回到圓桌坐下,由新郎新娘、雙方父母與伴郎伴娘組成的敬酒隊伍,熱熱鬧鬧地圍住我們這桌,哥哥和華哥乾了三杯酒,才願意陪新娘去換第三套禮服。
而時間,就在我的食不知味中迅速流逝。
Jason推我一下,「送客了。」
我呆呆地看著他,不明白他在說什麼。
他問:「我們要不要去幫忙?」
「去看看好了。」我起身,他跟在我身邊。
其實,我什麼忙也沒幫到,反而像是觀眾,看著客人連聲祝賀新人,陸續離去。
華哥也出來了。哥哥拉住他對攝影師說:「這是我的好兄弟,一定要幫我們照張相。」
拍完照後,華哥與其他人一樣恭喜哥哥,從新娘手中接過一顆糖果遞給亞歆,跟著其他人離去。
臨走時,他回過頭來,似乎看著我但更可能是看了哥哥一眼。
我站在原地,只能用眼睛追隨他的身影。
剛才我們兩人獨處的剎那,一股沒來由的衝動令我幾乎要脫口而出告訴他,我曾經非常地喜歡他。
什麼叫做曾經?我覺得迷惑,既然已經成為曾經,就不適合在此時此刻節外生枝,製造無謂的煩惱與混亂。今晚,我看見他與亞歆一直喁喁細語,兩人說著說著,還會同時牽動嘴角一笑,感覺有說不出的幸福甜蜜。
但是,我好想知道,8年前的那一天,如果我坦白而直率地告訴他我喜歡他,今日的一切會有所不同嗎?
然而,和一個人談8年戀愛的感覺到底會是怎樣,我想像不出來。分手告終的機率應該高達99.9%。即使我再喜歡他,也沒有自信能與他相安無事地天長地久下去。
畢竟,那年的我只有17歲。而8年,卻是可能發生許多事情的。
既然到頭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,那麼,放手讓這段感情過去,應該是最好的方式。但又為什麼,我只覺得心頭發酸、眼眶發熱,萬分萬分地捨不得。
電梯門開,一群人吵吵鬧鬧地進去了,華哥人在其中。終於從我眼前消失了蹤影。
「再見!」我不由自主地說,對他,也是對長久以來的這段感情,「再見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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